乐怡公主一身素服，双目肿如桃，还没开口先滚下眼泪，“哄我开府出去，竟是谋算杀害父亲母亲。”
怒眼一横，横到絮儿身上，“一众兄长嫂子里头，素日最喜欢的便是五哥五嫂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，都想着你们。你们就这样对我！”
乐怡公主府建成有些日子，萧皇后准许她过去住两天，说是有哪里不喜欢的，好差遣人改了去。
待过中秋，便同卫国公家的大公子在公主府完婚。
才高兴没多会儿，惊闻宫中巨变，父死母获罪，嫡亲的兄长李赟被终身圈禁大牢。
乐怡无法接受这个变故，如同不能接受罪魁祸首是五哥五嫂。
这日一早急匆匆进宫，她哭红的双眼似两柄烙铁，每每投来一记恨眼，都在絮儿心脏烧出一个洞。
絮儿将她迎进御书房，又拉她到椅子坐。
乐怡公主一下子拂开，“才不要你假惺惺。”
事已至此，多余的关心都有装腔作势之嫌。
“那好，你自己坐！”絮儿抬高声音，将椅子一指，“既然公主来了，不问明白断然不会甘心。说来话长，坐着听。”
转头吩咐，“来人，带孙翘和周温彩，一并带上萧皇后毒杀先帝的牛乳茶。”
乐怡公主怔了怔。毒杀父皇？母后做的？
母后与父皇最是相敬如宾，从来没吵过嘴的夫妻，不该是感情深厚么？哪来的深仇大恨？
未及她做好心理准备，现实先给出沉重一击。
昔日锦鸾宫的两个奴婢跪地磕头。讲起萧皇后如何安排她们接近齐王妃，如何借齐王妃的手扳倒陈贵妃，又是如何假借齐王妃的名号，投毒恒荣帝。
比话本和戏文里写的故事还要曲折离奇。
每个字都知道是什么意思，连在一起乐怡公主就懵了。
原来父皇与母后彼此厌憎，她竟从未察觉。该说她的迟钝是幸运还是不幸。
环顾四周，御书房仍是熟悉的样子，整个皇宫也无异样。但已不是她从小待到大的安乐窝，而是炼狱。
母后把她保护得过于周到，瞧不见后宫的血雨腥风。甚至母后本身就是血雨腥风的制造者。
她全然不知。
乐怡感觉遭受全世界蒙骗，眼泪滚了下来，横过袖子用力一擦，“别以为找几个不相干的奴婢，随意攀诬几句就能让我相信。”
真是不经风霜的小公主。絮儿既羡慕又怜惜。
不由软下声调，“你嘴里的攀诬，险些要了我和朱美人的命。凶手关在永寿殿，公主大可去问。那奴婢受了萧皇后指使，放毒蛇要杀我们。”
提到毒蛇，仿佛跌落一个陈年噩梦里头。
这些年乐怡总是梦见毒蛇爬得满地，吓得她缩在架子床的一角，抖着身子，大声叫着母亲。
萧皇后总是第一时间赶过来，替她擦去额汗。不忘调侃她胆子小，说蛇可以入药，不是邪恶东西。
贴心地给她吃安神丸，说是能凝神静气，忘掉一切噩梦。
如今长到十六的年纪，乐怡感觉自己愈发像个孩子，只知玩乐。
学过的诗书转眼就忘，席面热络交谈过的人隔天连名字都想不起来。
自始至终没忘记絮儿，她真心喜欢这个嫂子，有空就向人打听，忘记一点就补全一点，总归对她还算熟悉。
“五嫂，你被蛇咬了没有？”
她眨巴两下眼睛，流出一泓清澈天真的眼神，光耀碧波似的。
全然忘记进宫的目的是要兴师问罪。
絮儿摇头，“险些被咬，还好我机灵，给蛇吹了安魂曲，那蛇安心听曲，没顾得上咬我。”
乐怡被逗笑了，还像从前一样挽着她的胳膊走路，笑眯眯地靠在她肩膀，“没被咬最好，母后有一味药，最是化瘀散毒，等会儿上她那拿一些，倘若被咬了赶紧擦擦。”
絮儿愣了片刻，惊得说不出话来。隔了好久才道：“萧皇后如今幽禁宁仁宫，恐怕不能见到了。”
乐怡公主错愕不已，空洞洞的眼神看向絮儿，“什么时候的事？”
才这会儿的事，她居然记不起来了么？
人遭受巨大打击会短暂失忆，但乐怡公主的状况不大像。她的记忆不像是整块被移除，而像颜料渐渐褪色，记起来一会儿很快就会忘。
絮儿感觉心脏被人揪来拧去，疼痛不由得浮到脸上来。她问：“你有哪里不好么？这就去传太医。”
乐怡顿住脚步，垂着脑袋看脚尖，“五嫂。我入宫是来做什么？怎么穿着素服，谁殁了么？”
絮儿抱住她肩膀，“父皇驾崩了。”
沉默良久，乐怡连番点着下颌，一并抖落眼泪，低低道：“噢，是母后杀的。”
好容易止住眼泪，抬头看晴朗天气，乐怡闭上眼睛。“五嫂，我会跟着死么？”
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，絮儿蹙眉道：“傻姑娘，那都是他们的事，与你无关。”
“可……”乐怡欲言又止，摇头苦笑，“我身上流着萧家的血，恐怕不能脱开干系。”
絮儿安慰，“你五哥终归是疼你的。再说，谁看见你参与谋反了？谁也没看见呀。”
不知哪句话说得不对，乐怡公主忽然惊叫一声，双手堵住耳朵在殿里疯喊：“我什么都没看见！什么都没看见！”
絮儿拥住乐怡公主，好像一并抱住了那夜的李效。总算没让遗憾再次上演。
哀恸之余唯有悲叹，宫里就没几个正常人。
正当这时，李辞从暖阁走出，见到乐怡同样是一脸惊骇。忙让王樵去传徐太医，又抱着乐怡往龙榻歇息。
“乐怡不怕，五哥在的。”他轻声安慰，一手撩开乐怡汗湿的额发。
一举一动好像神仙法器，乐怡果真不闹了。然而眸光也像被神仙收了去，暗了又暗。
过了半晌，她将记忆胡乱拼凑，得出个肯定结论，“五哥，我恨你。”
李辞轻抚她脑袋两下，“别想那么多，好生歇息。五嫂陪着你。”
絮儿脱鞋上床，紧挨着乐怡公主。两条胳膊将她牢牢圈在胸前，生怕她做出李效同等傻事。
被人拥抱真舒坦，乐怡像冬眠醒来的动物，缓慢从僵硬和肃杀中脱身，轻晃了下身子，“五嫂，我不恨你。”
这又是什么话？两口子待遇还不一样？
絮儿转了笑脸，“倒希望你恨我，到底和你冷心冷肺的五哥般配些。”
乐怡也笑，苦痛交杂的情状。她咽了咽嗓子，“母后还活着吗？”
李辞和絮儿相视一眼，轻叹摇头。
经徐太医诊治，乐怡公主常年服用大量安神药丸，致使神智失常，记忆重创。
因萧皇后精通医药，乐怡公主自小由她亲自调理身子，太医们不好插手。第一次知晓乐怡的病情，众人颇为惊讶。
萧皇后如何对亲生女儿下毒手？
一时宫中流言四散，说乐怡公主目睹萧皇后见不得人的秘密。被亲生母亲投毒下药，活不到十八岁。
翠柳巷内，同样有人命悬一线。
萧定川躺在床上，干白的唇咧开，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，“你叫宁策？”
宁策作揖，“您昏迷六天六夜适才醒来，学生名讳无甚紧要，您将养要紧。”
萧定川将房屋细细扫量，真是天无绝人之路。那夜下着大雨他翻墙而入，一路跌跌撞撞走着，竟被个年轻后生搭救。
而这个救他的宁策，不是旁人，居然是齐王妃的表亲。